一觉醒来，上完厕所，尹一摁亮了手机屏幕，凌晨2:11分，她微微叹口气，给孩子拢上蹬掉的被子。
躺下，却依旧像往常一样难以入眠。
拿起手机翻了翻朋友圈，寥寥几个夜猫子发了几条牢骚。
迷迷糊糊中，窗外的野猫直着嗓子叫了几声。
她翻个身，看着窗帘后星星点点的微光透出，知道晨曦已经微露。
她不是不困，只是烦心事太多，一个当事人已经连着一个星期在单位大门口堵她，她的小电驴又显眼，领导说，要不你把年假休了吧。
本来休年假很是美好，她也早有计划，趁孩子暑假出去散心，可现在这个节骨眼上休假，孩子还要上学，英语底子已经很薄了，实在耽误不起。
早上六点半，闹钟响起，尹一眷恋地在温暖的被窝多呆了一分钟，开始起床，洗漱，为孩子准备早餐。
每天几乎都一样的早晨，第一缕阳光洒进来的时候，简单的早餐已经准备好了。
随后便是和赖床的孩子作斗争，催他洗漱、吃饭，送他上学。
送完孩子，习惯性地往单位的那条路拐，却又蓦然刹车，讪讪地往家拐，心里没来由地火起：结案率又要耽搁了，案子却一个不拉地陆续往下分，案卷柜已经堆积成山，每期通报都一点一点抽干她的骄傲与尊严。
尹一是一名员额法官，是最早入额的一批。
工资上涨、绩效奖金开始发放，各种补助陆续到位，单位好多和她同样资历的人多少有些眼红。
不过随之而来的，分管领导不再为他们把关、签发文书，审委会讨论的案件少了许多，专业法官会议虽然也定期召开，但每个法官都在忙，每次都有人缺席，也很少讨论案情，即时讨论了，也不会产生任何效力，依旧是需要自己承担责任。
前些天，执行局来了一群壮汉，砸了窗玻璃，电脑屏幕也四分五裂，一名法警受伤。
再前些天，一名73岁的女性当事人在立案庭打地铺睡了三天。
再往前翻，开庭当日，一个当事人兜里揣了两个生鸡蛋，安检没有检出来，砸了对方当事人一脸……
她已是对各类“事故”司空见惯，但有时在午夜不免不寒而栗。她已经学着用两个手机号，工作一个号，生活一个号，陌生电话一般不接，但办公电话还是屡屡接到威胁电话。
又能如何？
她是法官，挣着高薪，承担高压。
家里的房贷10年，车贷5年，一切才刚刚起步，孩子正在学校读书，生活必须继续。
二、缘起
她是法学院的高材生，是家中的骄傲，一路顶着尖子生的头衔走到名牌大学，从懵懵懂懂到胸怀梦想，她经历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。
她愿意成为法官，成为那个执掌公平正义的人，愿意保得一方平安，实现法治梦想。
毕业时，她意气风发，是全单位最年轻、学历最高、最有朝气的人，永远面带微笑，永远风风火火，各种工作做的漂亮，也喜欢帮助人，就算是做书记员，笔录也繁简得当，简单一改就成了判决书的范本。
这样优秀的她，这样明媚的她，照亮着她周围的一切。
三、逐梦
初任审判员，她整日忙着，揣摩文书、观摩庭审、研读专著，向“师傅”用心地学着，开始撰写第一份判决书，一再校对，并郑重地盖上公章。
俨然，已经是当初自己想要的样子。
法袍穿起来的时候，她偷偷照了许久的镜子，镜子里庄严肃穆的她，连俏皮的五官都绷紧了线条，成为不一样的自己，梦想中的自己。
四、风起
案件逐渐多了，她不再会为哭泣不止的弱势方当事人轻易动容，懂得适时地控制庭审节奏，摸清了决定案件审理结果的重要环节，冷静持重，条分缕析，年轻的模样让岁月涂上了成熟的华彩。
她刚开始的时候不是很明白考核指标，公平公正审判，却似乎过度地追求结案率，各家法院都在攀比，各个法官也在攀比，你80%，我便82%；调撤率似乎格外地重要，资历老一点的审判员，调撤率格外地高，似乎也很少有当时人前来闹事，然而，她在上学的时候有教授说过，调解是以当事人的妥协为代价。她作为高等学府培养出的优秀毕业生，在现实面前多少有些无力；司法公开与对当事人隐私的保护必然激烈冲突；上诉率、改判率与发还率似乎并不是那么科学……
什么东西不太对，她内心逐渐生了波澜，但是又使劲压下去，反复的自我角逐和博弈中，她成为了一名合格的法官，一切指标都排在全院前面，年年的优秀文书获奖者，庭审观摩也总是获得好评，卷宗评比也总是最高分，作为法学院的佼佼者，她没有为母校丢脸。
她结婚了，生了孩子，有些东西磨平了，没了棱角，一切异常顺畅。
五、云动
转眼便是司法体制改革，说了很多年，盼了很多年，真正来临了，却也不是那么容易。
对于法官来讲，最大的变故，无疑是员额，从审判员到员额法官，需要砍掉一半人。
考试、考核，她虽不靠前，却也不落后，硬生生地挤进了资深法官林立的员额队伍中，前途劲好。
略略庆幸中，她发觉自己有些失望，却也道不明出处和归途的那种隐藏在内心的失望，一再挤过独木桥，却不是为梦想。
她遥望来时路，宛若隔世；远眺未来，一眼便看见了自己五十岁的样子：疲惫、圆滑、淹没在纸堆和琐细生活的枝丫之中。
六、惊雷
她知道做法官不易，一早就知道，但想象和现实还是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。
她见过当事人当庭拍桌子、争吵，她曾被人威胁，她的当事人赖在她的办公室不肯走……这都常见，每一个法官大概都遇到过。
法官不怕事，法官就是处理事儿的人。
但在一个离婚案件中，尹一还是栽了跟斗。
她忘不了那个阴沉沉的下午，匆匆送完孩子过来开庭，双方当事人已经到庭，气氛剑拔弩张，开完庭后，女方当事人追着尹一问财产分割情况，表示如果房子不判归女方和尹一没完。
尹一年轻，好恶分明，虽然没有写在脸上，却也心生不悦，本不愿多说，准备回办公室，哪知女人一把拽住她的法袍，唾沫星子雨点般喷射在她脸上。
尹一一抽袖子，那女人许是没站稳，一个不留神扑倒在地，肚子碰到了原告席的桌子。
直到这个时候，女人才说，她怀了孕，要是有什么好歹，必不放过她。
尹一的脑子一片空白，惊慌的书记员请来了庭长，叫来了救护车。
救护车拉着女人呼啸而去，尹一惨白的脸上有汗珠落下。
那些天，政法委和人大先后前来调查，一个不知名的媒体记者也跃跃欲试来了几回，那孕妇先兆流产，幸得救助及时。
尹一的案子停了，情况说明一次一次地写，又一次一次地改，她被好多人叫去谈话，心底的弦绷到了最近，几近崩溃。
在全国司法公开的大环境下，由于那天开庭案子较多，尹一排期的法庭没有同步录音录像设备，许多问题便说不清楚。
可知前程何处？
七、霁雨初歇
案件调查了数月，直到有一天，心有不甘的技术人员再次打开所有监控录像，终于发现那天开庭结束之后法庭门开着，楼道里的监控录下了一切……
一切开始峰回路转，情况说明终于不再写了，媒体也不再来了，停了几个月的案子终于开始给尹一分了。
尹一神经松懈了一下，顿时疲累不堪，连着病了近一个月。
风停雨住，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，只是心底有一个看不见的伤痕在隐隐作痛。
之前想不明白的事情，好像突然就想明白了。
尹一不再想当法官，她想，也许法官这个职业，真的不是谁都能做的。
她是一个人，不愿意，也不想做一尊神，一尊悲悯世间万物却忘记了自己的神。
她不勇敢，所谓的冷静持重也无非是逼出来的，她喜欢自由自在，无拘无束，喜怒哀乐方为人生，如果被人骂了、被人欺辱了还一味退缩，连护卫自己的能力都没有，何以自立？如果寒窗苦读十年，换来余生的退让隐忍，她情愿过得轻松自在一些。
八、云开
尹一病好之后，跟着工作队下乡扶贫，做着琐碎的工作，填表、统计、走访，逐渐地认识了一些村民，也感受到了村民的淳朴，这是她从小就熟悉的那种感觉。
一个明媚的午后，尹一走访的时候走进一户农家，一位83岁高龄的大娘一人独居，树梢上杏儿正黄，菜园里各色蔬菜齐全，树荫下白鹅肥美，炕头有小猫酣睡，院内的柴火垛整整齐齐，曲径通幽处的农家，无一处不令人身心舒畅。大娘年过八旬，精神矍铄，鹤发童颜，慈眉善目，拿来杏儿招待尹一。
干净整洁的地上刚刚喷洒过水，沁人心脾的凉，杏儿格外甜。
尹一的心受到了触动，热爱生活的人，才能把生活过成诗一样吧，八十三个春秋寒暑，大娘经历了多少沧桑，然而生活的如此一丝不苟，足见对生活的尊重。
而自己，年少时争强好胜，过关斩将，从不怕失败，先后经过中考、高考、通过英语四级、六级、计算机二级、普通话一级甲等、司法考试，取得教师资格证，工作后又在这样大好的年纪成为员额法官。
人生太过一帆风顺了，便逐渐生了惰气和暮气，缺乏了进取心，丧失了斗争，对一切失去了兴趣。以至于遇到了挫折，便滋长了一蹶不振的土壤。
所谓法治的梦想，大抵不是喊喊口号那么简单，需要几代法律人持之不懈的努力。法治社会，法治国家，不单单是法律人信仰法律，要全社会都信仰，要镌刻进每一个人的灵魂。
而法官权益保障，也终究会建立起来的。
九、筑梦
尹一终于也明白，作为法律科班出生的她，终究是少了一些泥土的气息，书本和现实没有很好地衔接起来。
她在扶贫过程中，旁观了村支书调解的几起案件，眼见矛盾一触即发的乡邻化干戈为玉帛，终于明白，调解需要妥协，但有的时候，睦邻友好的村民们、血脉相融的亲人们、相互扶持的婚姻关系中，有的时候需要妥协，妥协了，人情还在，分的太清了，人情就消散了。
她终于明白，自己还不合格，需要学的东西还很多。
尹一终于感觉到了自己的成长，从初生牛犊不怕虎到有所敬畏，从思想信仰到行动信仰，她的路还很远。
幸好，不忘初心，便是圆满。
